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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年初六，夜里11點多，電梯維保工老張把自己卷在一床薄薄的被里正睡得迷迷糊糊，手機響了。他接起電話，迅速從床上跳起往外跑——附近一家企業(yè)的電梯又出故障了。
今年春節(jié)，公司七寶區(qū)域人手不夠，臨時把負責浦東區(qū)域的老張調(diào)到七寶頂班。因為住的是別人的宿舍，大冬天他連床厚被子都找不到。一連10天都卷在一床夏被里，勉強打盹。
24小時待命，一個電話，30分鐘之內(nèi)必須趕到故障現(xiàn)場，在最快時間內(nèi)解決問題。這就是一個電梯維保工的日常生活。
21年過去，現(xiàn)在他的工資遠不如那些在工地上做泥瓦匠的老鄉(xiāng)。
跟老張見面，約在了宿舍。
身著一身藍色工作服的他，在浦東某工業(yè)園區(qū)門口接到我后，便帶著我拐進了廠房一樓的樓梯背后。
他說的宿舍，原來是樓梯后僅五六平方米的狹窄空間。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剛好擠進樓梯斜坡下面，跪在床上直起身，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頭。一張床、兩張桌、兩把椅，再也沒有多余的空間。我和老張坐下后，工友老孫和小高只能坐在床上。
看著自己狹小的宿舍，老張苦笑道：“哎，現(xiàn)在電梯維保工真是賺不到錢啊。這幾年，我都不好意思回南通老家了。”
這個在電梯行業(yè)做了21年的老師傅，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幾年電梯維保工掉價掉得這么厲害。當年選擇這一行的時候，他覺得這活兒技術含量高，應該吃香，可沒想到21年過去，現(xiàn)在他的工資遠不如那些在工地上做泥瓦匠的老鄉(xiāng)，而工作的辛勞程度卻又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剛聊了不到半小時，老張的手機就響了。他立即拎上工具包往故障點跑去。看他遠去，工友老孫說：“現(xiàn)在住在廠區(qū)里，雖然(住宿的)地方小，但有一點好，去維修更近、更方便。”
對于很多加工制造型企業(yè)來說，時間就是金錢。老張他們接了報修電話，哪怕只是五六分鐘后就能趕到故障點，對方也會一直催促。
去年夏天受高溫影響，與他們廠區(qū)一條馬路之隔的一家電腦加工廠的電梯三天兩頭就發(fā)生故障。老張、老孫和小高經(jīng)常半夜三更被叫去維修。可往往是一臺電梯剛修好，回到宿舍還沒來得及脫下衣服，對方又打來電話報修另外一臺電梯。最后，老張他們索性在那家加工廠的頂樓鋪張硬紙板，直接睡那兒了。
“人家廠門口擺了47個集裝箱，里面的電腦配件全靠兩臺電梯運出來裝箱。你說我們能耽誤人家的時間嗎?只能睡屋頂上，隨叫隨到。”小高說這話時有些無奈。
“老早剛做這行時，人家請你過去修電梯都是客客氣氣的，現(xiàn)在卻一句好話也聽不到，全是抱怨和責備。”
“為什么平時定期保養(yǎng)的電梯，還會這么頻繁地出故障呢?”我不解。
老孫告訴我，其中原因很多，但有兩個因素影響最主要：一是費用問題，二是使用問題。
目前，國家沒有電梯報廢標準，因此很多地方在用的電梯已經(jīng)服役十多年或者更長年限。這些電梯的很多零件均處于已老化但保養(yǎng)一下還能勉強用的狀態(tài)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大多數(shù)的物業(yè)公司本著省錢的原則，不用到報廢堅決不更換。
“這種都是有隱患的，我們保養(yǎng)的時候也跟物業(yè)公司講過，可他們沒看到故障都不死心啊!”老孫抱怨，“另外，有些老小區(qū)是沒有業(yè)委會的，這樣維修基金就沒法拿出來用。按規(guī)定，這種情況下電梯得不到保養(yǎng)應該停運，可一旦停了，居民又會有意見。遇到這種小區(qū)，最頭疼了。”
在保養(yǎng)上節(jié)省費用，會造成安全隱患。而使用過程中的各種違規(guī)操作，則是導致電梯故障的罪魁禍首。
“廠區(qū)里的電梯故障，大多數(shù)是因為使用不當造成的。”老孫指著手機里的一張電梯門嚴重變形的照片說，“你看，這是上個禮拜的一個故障照片。新來的員工還不能自如操作鏟車，一不小心把電梯門給撞壞了。”
“前兩天，我處理的一起故障也是。員工偷懶，沒有把鏟車上的貨搬進電梯里，而是直接把自重1.08噸的鏟車外加1噸的貨開進了電梯。結果因為超載，電梯轎廂沉底了。”小高補充說。
說話間，老張回來了。“電梯按鈕粘連了，門關不上。這種算小故障，幾下就弄好了。”老張抹著臉上的汗說，“所有故障里，我們最怕電梯關人。尤其是居民區(qū)關人。”
老張告訴我，廠區(qū)里面如果發(fā)生電梯關人，一般關的都是年輕人，不會怎么恐慌，也不會產(chǎn)生過激反應。“年輕人，被關里面，玩玩手機游戲，刷刷微信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。”他說，“其實被關電梯里，只要你保持冷靜，不使用蠻力砸門，不扒門，并沒有多大的危險。”
“關得時間長了，不會窒息嗎?”
“不會，如今的電梯轎廂并非一個密閉的設備。不存在窒息危險。電影里演的那種在電梯里呼吸困難的情形都是夸張的。”老張笑著解釋，不過他隨即正色說，“我們就怕關到老人。”
曾經(jīng)，他負責的一部居民電梯關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。當時電梯里只有老太太一個人，在那樣孤立無援的情況下，老太太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。等到老張排除故障，將電梯門打開時，老太太已經(jīng)嚇得癱軟在地上，褲子都尿濕了。看到老人的情況，等待在電梯外面的家屬當場就發(fā)火了，把維修人員和物業(yè)人員都罵得狗血淋頭。最終，電梯公司的負責人買了水果、花籃送去老人家表示慰問和致歉，家屬的火氣才算平息。
像這樣的臉色，老張這些年沒有少見。見多了，有時候他也有些心冷。“老早剛做這行時，人家請你過去修電梯都是客客氣氣的，師傅長師傅短。現(xiàn)在卻一句好話也聽不到。對于我們趕來處理故障，對方?jīng)]有一點感謝，全是抱怨和責備。不是嫌來得慢了，就是說我們工作不到位。”老張搖頭。
“他們不但壓低行情，還種下安全隱患。他們那些小公司有時一個人居然負責70多臺電梯，其實根本顧不過來。”
這些年與社會地位一起下降的，還有電梯維保工的工資。
在今年之前，老張和工友們住的是公司在附近居民樓租的宿舍。今年年初，他們主動把房子退了，住進了廠房的樓梯間。
“我?guī)屠习逅氵^一筆賬，我們?nèi)齻�做的這一區(qū)域，每年可以收17萬元，這些錢要交稅、交房租，還要發(fā)我們?nèi)齻�的工資，交養(yǎng)老金和社保，七七八八扣下來老板幾乎沒有利潤。我們都是老員工了，能幫老板省點就省點吧。”老張說得非常真誠。
“為什么現(xiàn)在電梯維保行業(yè)的利潤那么薄?”我很不解。
老張嘆了口氣：“不正規(guī)的小公司太多。為了擠進市場，他們拼命壓價。像我們正常做一臺電梯的保養(yǎng)，一個月的費用應在500元左右。可是那些小公司，居然開100多元甚至80元。物業(yè)公司只看價格，誰便宜就給誰做。我們不得已也只能降價，但還是不可能達到他們那種離譜的價格。”
我不明白，小公司價格開得如此之低，如何還能盈利?老張解釋，其中的玄機在于，小公司往往只有兩三個維保工，他們掛靠在正規(guī)電梯維保企業(yè)下面，不用租辦公室、沒有行政人員的費用，成本低。
“像我們公司里一個小兄弟，前幾年就自己跳出去干了。聽說去年掙了30多萬元。”老張說到“30”這個數(shù)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，神色里不乏艷羨。“前些時候，他有兩臺電梯搞不定，還打電話讓我過去幫忙。我正好忙，沒答應。修兩臺電梯而已，他開價1000元，出手還是蠻大方的。”老張語氣里能聽出一絲遺憾。
“可不就是因為他這樣的人，才把整體行情都壓低了嘛!”我說，這就像經(jīng)濟學原理中所說的“劣幣驅(qū)逐良幣”。
老張一愣，隨即點頭。“是啊，他們不但壓低行情，還種下安全隱患。按照行業(yè)規(guī)定，電梯維保企業(yè)里，高級技師與普通技師需有一定配比，每個技師維保的電梯數(shù)量也有限定。他們那些小公司才不管這些呢，有時一個人居然負責70多臺電梯，其實根本顧不過來。”老張皺著眉頭說，“我今年五十多歲了，再做幾年就退休了，也不煩心這些事情了。倒是他們這些年輕人，以后怎么弄哦?”他說著看向30來歲的小高。
小小的樓梯間，瞬間沉寂下來，只剩桌上的電扇在燥熱的空氣里不停扇動的聲音。
